《盛夏傳說．潮騷人生》

… 那次父親語重心長的講出那句：「要好好珍惜自己將來美好的前途！」，應該是我十多年前，某次自美放假回台，一次趕著出門經過客廳的時候，他突然冒出了這句話…但他說話時，眼睛卻不是看著我，而是看著電視… 我楞了一下，沒回話，就出我的門去了… 聽得出來，父親這句話，應該是醞釀了許久，因為，只要接上才沒幾天前，他一樣是語重心長叮嚀我的：「交朋友要小心，不要教了壞朋友…」就懂了，當然也知道他所謂的「壞」朋友，是什麼意思…

即便是資訊發達、觀念開放的現在，那個大多數人也還似懂非懂、莫名恐懼的「三個字」的名詞，在二、三十年前的那個年代中，更是一個「禁忌」不知幾倍的話題！我不知道父親在當時，了解多少？還是忍不住心中曖昧的猜測與擔憂，也跟我一樣，「不敢」去面對？…

從有記憶開始，就記得父親工作非常忙碌，每天要面對的事務很多，要見的人更多，常常，我們小孩子要準備上學時，父親還沒起床，晚上父親忙完回家時，我們早已入睡… 真正跟父親開始所謂「有話聊」，應該是上了大學之後了吧，或許是因為那時候，也比較真的「懂事」，或許也因為那時候，父親接近退休年紀，比較常在家…

從小對父親，就有一種莫名的崇拜，從別人對他的尊崇，就知道父親在很多人的眼裡，是一個好善樂施的好人… 但我最佩服他的，是父親面對現實社會的達觀寬宏，面對險惡人心的包容大量… 也就在我上了大學之後，父親大概也覺得我已經夠成熟、也該是要知道百態社會真實且殘酷的一面的時候，常常，會語重心長的告誡我一些處世待人的道理… 其中，讓我最最印象深刻的一句話，卻是這句語重心長的：「要好好珍惜自己將來美好的前途！」… 我當然懂，父親真正要跟我講的，是什麼，他說不出口，但我懂…

農曆正月初四是父親的生日，從小就長聽幽默的父親開玩笑說，「初四接神」，所以他挑這天降臨在這世上… 有點不大相信，時間過得這麼快，父親走了整整十年了！ 十年，不算短的日子，但感覺卻好像才不久前，才送走了父親…才不久前，父親還習慣坐在他房裡的搖椅，邊搖邊看電視，邊抽著他又愛又恨的香煙… 想點一首歌給他，但是，我想了好久好久，竟然發現，自己從來不記得，父親曾經喜歡聽哪些歌… 一首就好，就算只讓我想起一首，也好！…但在記憶的箱子的深處，翻箱倒櫃了很久很久，還是找不到… 突然覺得，自己，真是不孝！…

對父親的思念，從未停過，但前年夏天搬來新家後，就很少再夢到父親，不知不覺，盛夏已遠，秋意漸濃… 這幾天，腦海裡經常不自覺響起，嘴巴邊不自覺哼起這首歌，這首三十多年前，令人懷念的電視劇的主題曲… 或許吧，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，的某個晚間新聞後，我曾經陪著父親，陪他幫他輕輕搖著搖椅，陪他一起看過這部連續劇… 希望真的是這樣，但願是這樣…

今天正月初九天公生！…我沒見過我祖父，從有記憶開始，就看到祖母已全心奉獻佛祖。不是排行老大，但父親對禮佛的投入與細節，卻傳承的最完整，拜拜，更是虔誠與勤快，每天一早必定上到頂樓佛堂奉茶，三柱香拜過佛祖、關帝爺、與祖先後，才會出門，更別說節日慶典，禮數更是周到；如欲出國，更會交代我們代理…我想，那應該是他非常重要的精神寄託吧！

記憶最深刻，是最盛大的大年初九天公生，我們家是三張供桌，擺滿三套供品與禮具，子夜一過便把我們小孩子們叫醒，紮實的拜過三組的三跪九叩，不能馬虎…結束後，我總是會跟著兩個哥哥一起在冷冷的空氣裡，抵抗著矇矇的睡意，一張張的燒掉父親準備的各種不同含意、不知道有幾套的「金紙」…

我們家並不是大富人家，但父親因為工作的關係，讓我的童年跟大多數人的比，的確幸運很多！…打從我有比較清晰的記憶開始，我就懂得如何拿西餐刀叉、取用餐具的順序…小三時我就背著從日本帶還來的真皮硬殼的後背書包，裡面有假面超人鉛筆盒跟可愛的日式便當盒…從小五開始，我的零用錢也夠買一張張的「金韻獎」、「民謠風」、朝陽唱片…小六前也有一台屬於我的、那種唱片轉盤旁附有小喇叭、一體成型的小唱機…而國中時，我更有當時最夯的 Walkman 隨身聽…

父親之於我的童年記憶，雖然沒有噓寒問暖、親密呵護的畫面，但是從小我希望能得到的，他從來就不會吝於付出，也很少聽他抱怨過什麼，我想，我的確是個非常非常，幸運的小孩！父親離開我們已經十一年多了，前年夏天搬家前，我每天晚上睡的床，就是他最後睡過的…常常，關了燈閉上眼睛，彷彿依稀會聽到他對我說：「我古錐的最小漢的囝仔，今天有好無？好好休息，明阿早，繼續打拼！」…

大部分人結束長假，返回工作崗位，開工有兩三天了！幾天前還感覺遠逸飄渺的靈魂，或許該是完全回竅返神的時候了吧… 繞樑縈迴的喧鬧笑聲，很遠了，歡樂難捨的記憶完全被煩人的工作、堆疊的俗務，淹沒、稀釋殆盡…

對於我們這些老天「意外的選民」而言，結束假期，返回原來的生活軌道，意味著：有人是揮別家族凡俗，遁回屬於自己與朋友的世界…；有人則是相反，無奈的跟那個自己才真正歸屬於的世界、朋友揮別，返回俗世人間，繼續潛藏在乏味無趣的規律中… 歡樂相聚的時間，永遠太短，等待重逢的時間，永遠太長！… 前奏響起，仰頭冥思，思緒準備隨著音樂起飛、舞揚，閉目想像一下，下一次的 getting together, again…

某年的除夕夜，一個人走在冷清的街頭，空蕩稀疏的公車上還有少數應該歸心似箭的乘客，顯得格外明亮的車窗，閃映著刺眼孤寂的霓虹燈…忘記是從何時開始，小時候過年的期待與歡樂，隨著年歲的增長，漸漸的淡化、質變，當要紅包與給紅包的位置一夕顛倒過來之後、當見到長輩親友，第一句的新年恭喜之後，第二句話就會是：何時要娶？女友在哪？或直接了當、或微婉試探的詢問為何還未婚的原因之後… 過年這回事，也慢慢的變得不那麼讓人興奮與雀躍…

或許，連剩下很有可能是唯一的樂趣：與久未見面的老同學聚會，常常也得面臨尷尬兩難的心情，當又有人問起，那些不想面對、不願面對常常被迫說謊回答的問題，所以，常常索性藉故不參加了… 或許，對我們這些「老天意外的選民」來說，每年到了這個時候，就越渴望有那樣的一個世外桃源，夢想的香格里拉，愛情的仙那度，可以讓人遠離凡間俗世的眼光，擺脫人情世故的牽絆，可以自由自在的，做自己！…

1993年，21年前，維持四年半的「第一任」不告而別時，我曾連哭兩星期、瘦了六公斤…同年夏天，我遇見讓我出國計畫一延再延的「第二任」…1997年，當只短短半年的「第三任」突然來了一封分手信的隔天，幾乎不雨的鳳凰城，下起傾盆大雨，那時我這麼想著：「再也遇不到像他這麼好的！」…同年秋天，我在遠隔大洋的東京，遇見住大阪的第四任：一個許多人夢寐以求、所能想像到的最完美的一個夢幻情人！…

一位朋友曾緬懷著他房間裡為某人而改變的一切，包括他自己，感嘆：「都準備好了，他卻離開了」…也聽過一句很實在的話：「這世界，沒有誰非得要誰不行！」常常，我們太執著於夢幻的追逐，卻忽略我們真正要的，其實可能就在，看不見的身邊…「總有一天」，聽起來虛無飄渺，但有時候，或許就會發生…但問題是：當那份終究還是該你的緣份，總有一天，輪迴回向你時，你是那個已經準備好迎接它的「the best」嗎？…

有時候，甚至殘忍地、無可選擇的，被迫冷眼旁觀，對方為情所困：有時候，讓我們迷戀神往、莫名執著的對象，卻也正是讓我們哭泣悲傷的源頭… 有人選擇“愛人”、無悔付出，有人選擇“被愛”，默默接受… 哪個幸福？還是，哪個痛苦？這問題，應該是千古無解吧！或許「自己」，才是那把釋放迷情、解脫痴戀的鑰匙！…

而一個人的「失」，不見得全盤皆輸，一個人的「得」，也未必贏者全拿；有人避之惟恐不及的「敝屣」，不無可能是另一個人的「寶璽」，得失之間，禍福焉知… 而當抉擇已定，孰悲孰笑，或許只有，天上的星星知道…

還有，這樣的一種「遠距戀情」，一樣與兩人之間相隔有多遠的地理距離無關：朋友突然跟我說，他感覺自己目前正深陷於一段「遠距」戀情當中… 乍聽之下驚訝之餘，我問他，那原來那位已交往多年的另一半呢？怎麼會突然分手？… 他冷冷笑了一下，有點無奈、似乎也有點茫然地回答：「沒有分手，還是同一個，也還住一起，但跟遠距戀情，好像沒什麼差別了！」…

楞了幾秒鐘後，我才回神恍然大悟，聽懂他的自我解嘲… 原來，他所謂的「遠距」、所謂隔在兩人之間真正的「距離」，不是中央山脈，也不是台灣海峽，更不是彼此不知情的雙方家人，而是，兩個人的「心」… 他漸漸感覺，另一半雖然就在身旁，心，卻彷彿早已不在身邊… 或許吧，還有什麼樣的「沈默」，比兩人彼此相對卻無話可說，還寂寞？還有什麼樣的「距離」，比兩人仳鄰相依卻視而不見，更…遙遠？… 人，雖近在咫尺，心，卻遠在天邊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