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親，其實是個神經大條、一根腸子通到底、很多話都藏不住的人，所以我一向都是媽媽口中跟親友炫耀的驕傲，因為從小我就是幾個小孩裡成績最好、課業從不用她操心，即使國一升國二時曾有一段撞牆叛逆期，逃學到最後休學半年，我在媽媽的眼裡，永遠是最好的…
母親雖然不是受日本教育，但因為她的兄姐們都是，從小耳濡目染，也因此會說會讀日語，更愛聽愛唱日本歌！從小就常常聽母親講她小時候幾乎是「姊代母職」的「甘苦事」、講她「還在作小姐的時候」的軼事、講她下嫁父親後如何被婆婆刁難、與妯娌齟齬…講她不知道多少次，與風流倜儻的爸爸爭吵到離家出走，想離婚，但為了這個家、為了我們幾個小孩，終究還是忍氣吞聲、委曲求全，還是回到這個家…不為什麼，只因為外婆告訴她，絕不能放不下我們幾個小孩！… 這首，是她最愛聽，也最愛唱的歌之一！…
媽媽說，爸爸是他兄弟裡條件最好，也最得祖母疼的兒子…是不是因為這樣，媽媽成為最不得婆婆歡心的媳婦？嫁入後便百般被婆婆刁難，與妯娌齟齬…是不是也因為這樣，所以個性溫和的父親，也成為個不折不扣的：從不踏進廚房一步，從沒對我們小孩有熱情舉動，在外是好好先生，在家是嚴父悍夫，的那種大男人？…這樣的形象，一直到他年事漸大，家裡出現了很多孫子之後，才有所不同，才表現出他終究有的慈父一面…可惜，我已長大成人，可惜，能帶給他含飴弄孫之樂的，終究不是我…
媽媽也常提起，像電視劇演的一樣，說她不知道多少次與爸爸爭吵到離家出走想離婚，但為了我們，終究還是忍氣吞聲、委曲求全…說她後來如何奮鬥成為家裡的經濟支柱，父親最後因為年事已高才終究安份下來…時代前進，社會轉型，四十年前的一紙結婚證書，姑且能綁住一個女人一生，但現代婚禮上「至死不渝」的誓約，能賞味多長？保固多久？那說好的，一輩子呢？…
搬家時翻出一本舊相簿，裡面有很多媽媽年輕時的照片，還真的是個美人胚子！也真的隱約看得出她一向最自豪、「做小姐時」還有的22吋腰！… 媽媽在聊起關於我時，一定不會漏掉這件事：在我出生之前，她一直維持著相當好的身材，但自從生了我之後，體重就直線上升，再沒回不去她曾經有的水蛇腰… 聽她的口氣，總一點抱怨的意思都沒有，甚至還有點開心，有點驕傲…
從小也常聽媽媽，又愛又恨地述說她的往事：在中學畢業時，排行老二的媽媽就被迫放棄接受更高教育的機會，協助外婆挑起家計重擔，所以媽媽是她們七個姊弟妹之中，除了她大姊不算，唯一沒有上到大學的小孩… 常聽媽媽描述這樣的一個畫面：她一腳邊踩著裁縫車作縫紉補貼家用，另外一腿上坐著還很年幼的小妹，背後還背著小弟…在結婚後有了兒女，一輩子的生活重心，似乎就完完全全的放在家庭，丈夫與子女彷彿就是她生命的一切… 也常聽她說下嫁父親後，如何被婆婆刁難、怎樣被妯娌排擠…
小時候遇到挫折，有任何狀況，第一個想到能讓我訴苦的人，當然就是媽媽…很多腦海裡的記憶畫面，太久遠了，想不起來是怎樣的情境，媽媽會跟我們訴說那些她經歷的甘苦情事，大部分，都不是快樂的本事…或許有些，是要讓我們知道該惜福，有些，是要安慰我們的挫折，或許有些，只是因為她當時並沒有傾訴談心的對象，只是因為她需要我們的支持，甚至我們的安慰…有些事情，有些故事，或許還能說給我們小孩聽，但那些當時的我們不會懂，也不能聽的事情呢？…
但想不起來，從什麼時候開始，我漸漸不黏著媽媽了，慢慢不跟她說自己的心事了…應該就是小五、小六，開始早熟長大的時候開始吧！當我想跟她說的心事，其實是我如何暗戀班上的某個同學？還是我多麼難過，當看著喜歡的同學開心的跟別人玩在一起？…這些當然不能說！但又能說給誰聽呢？…或許是許多年之後，某個心有靈犀的眼神，某個善解人意的，肩膀…於是，再長再苦澀的夜，總會，天亮！…
媽媽總愛提起，我小時候每天放學回家，愛黏著正忙著準備晚餐的她，把一天學校裡發生的事，鉅細靡遺的說給她聽… 但記不得何時開始，我慢慢的不再跟媽媽說心裡的話，慢慢的開始有屬於自己的「內心世界」，甚至也不跟她聊天，開始躲在自己的角落… 或許那是每個小孩必經的「青春期」，但是更大的原因，卻是那此生沒有機會補正的愧咎，也是她心裡那個永遠的「遺憾」…
現在的年輕一代，或許很難想像三十年前，這個族群，那三個字，是多麼禁忌罪惡，有多麼洪水猛獸，較之現今有各種不同的交友管道，有五花八門的活動勝典，更有自由自在的酒吧商圈，是有多大的天壤之別… 該說現在的人，比較幸福嗎？或許吧！但那個無法跟最愛你的家人，分享自己所有的悲歡喜樂的的苦痛，會不會也跟著社會的「進步」，而能有所解放與得到救贖？… 而那個等待久別後重逢的笑顏，那個期待回家就能擁抱的溫度，或許不會因著世界的演進而有變化，不管，這條「路」，有多麼苦！…
這四樓半的新建透天厝，是姊姊幾年來辛苦奮鬥累積下來的成果，除了幾樣父親留下來的大型重要家具，媽媽跟姊姊捨不得丟，請人重新翻修後留著，頗有點傳家寶的味道… 長久以來，媽媽都跟著姊姊住，而不是跟兩位也早已兒女成群的哥哥住… 我，家裡唯一還未婚的小孩，媽媽也就堅持我跟她、跟著姊姊住一起… 或許也因為從小我跟姊姊的感情就最好，雖然彼此的話不多，但那個姊弟間無形的連結，卻最緊密…
傍晚時分，待在我這五樓的小小閣樓，天幕漸暗之後，有徐徐涼風，其實真還是不錯的享受！ 望著左側餘暉染紅的遠方，想到這方圓幾公里內，就是我小時候長大的地方，我的童年：蓮池潭、春秋閣、龍虎塔、小龜山，以及我們一家三代都念的百年小學… 也想到人生已過47年，有點不敢置信、有點茫然、有點壓力、有點不知道該往那個方向，繼續往前走… 人生，是條很漫長的路… 回憶，也是吧？…
47歲了！47年來，累積堆疊下來的記憶與夢想，太多、太零散，也太遠、太模糊，抓不完、數不盡、留不住…人們說：凡事退一步，海闊天空！…真的是如此嗎？惱人的凡務俗事也好，糾葛的意亂情迷也好，是不是該偶而抽身出來、退後看看自己，看看周遭…常常，我們太執著遠眺某顆耀眼卻遙遠的星光，卻忘了手上正握著即使是把很小的手電筒，其實更明亮萬倍、更實在有用！…
最近港都的天氣，常常很「很加州」，清晨醒來，常常有點時空迷亂的錯覺，是昨夜的夢還沒醒？…粉藍無雲的天空，耀眼燦爛的陽光，望著對樓明窗反射的閃亮晨光，想著自己總愛緬懷苦澀的青春、模糊的過往，彷彿一腳踩進了脆弱的回憶破箱子，總是陷在凌亂往事的泥淖裡，更可能陷在詭辯道理與堆砌文字的遊戲中，無法前進，而不自覺… 世界真的很大，夢想應該很多！深深吸一口氣，看看腕錶，按下關機，闔上筆電，出門任由忙碌讓自己至少是個有用的人吧！…
【2011年夏天】…媽媽很滿意在新家睡的第一個晚上，今早聽她愉快的說著，本來以為新床會很難睡，沒想到卻出乎意料… 當然，姊姊為她準備的還不錯的寢具幫助不少，但我想，其實是因為這整個漫長尚未完全結束的搬家過程，媽媽真的是累到了！… 像平日一樣，媽媽繼續講些之前講過的話，說父親剛走沒多久，她在那個臥室總睡不好，彷彿總覺得父親還沒離開… 後來媽媽索性換到另一間比較小的臥房，之前是小朋友在睡的，換了房間之後，也就解決了這問題… 我聽了心頭一震！心想我還沒告訴媽媽，其實昨晚，我在離開那個後來是我接手睡的房間之前，在關上舊家的門之前，我忍住了早已起滿全身的雞皮疙瘩，輕聲的喊了好幾次：「爸，我們走吧！我們今晚要睡新家了！」…
老實說，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有那樣的舉動，是不是潛意識裡，我也相信，父親，其實一直都還陪在我們身邊？… 窗外有虛弱像呼吸的微風，只見對樓住家的窗輝，不見稍早回家路上看見的上弦月… 不知道要問誰，該博個杯，問天嗎？…
【2011年夏天】…第一天，在新家的清晨醒來… 過去的一年來，我理所當然接下每天早晨幫姊姊送兩位外甥上學的工作，所以漸漸地養成了清晨早起的習慣，也慢慢喜歡上那一小段清晨開車的路程，甚至還有點希望他們可以早點出門，越早出門人車越少，開起車來越是一種享受…但是，也不致於是今天在清晨五點，就醒來… 我一直都慶幸自己向來很少認床，而且通常是能睡就睡、累了就睡、倒頭就睡… 昨晚這新家的初夜，或許我還是沒認床，但「認床」的，是「回憶」…
關掉空調，拉開落地窗簾與窗門：夏天的港都天亮的很早，天空已是粉藍帶點微亮的金黃，走進目前還是空蕩蕩的露台，五樓的高度，人不動，竟然有涼涼的晨風… 約莫面東北的方位，看不見旭日東升，只看見遠方搖曳的樹海，被染成一片彷彿有金色波浪的光海… 深呼一口涼爽乾淨的空氣，趁陽光變得太耀眼前，讓回憶的氧氣，流過氣管，流進血液，滲進每一個歲月流金重生的細胞裡…
【2011年夏天】…倚著偌大的露台圍欄，望著眼前能及的遠方，有微涼的晚風陪伴… 其實今晚，才真正是要在新家度過的第一個夜晚，感覺一切都很新鮮，也很陌生，因為這四樓半的透天厝，是名符其實的「新」家，因為大部分家具都是新的…所在的這社區，天黑之後，就沒什麼車水馬龍，安靜的彷彿可以聽見整排昏黃的路燈在唱歌，門前的三十米寬道路，也安靜的只有飯後散步的零星人影… 墨藍藏青色的夜空，有映著月光的灰白雲朵，慵懶飄著…
朋友問，為什麼一個搬家，可以讓人寫出這麼多的感傷與回憶… 我也不知道，或許，搬家，不僅是件累人的事，也很累「心」，尤其當你回頭看時，發現其實還有很多很多，捨不得丟、不知該不該丟，就算帶過來新的地方，卻再也沒空間容納的東西… 今晚月色黯淡，遠方依稀傳來一首無限懷念的歌，彷彿，也伴隨著遠方的某個城市，有人哽咽唱著那熟悉又陌生的，曾經愛過、戀過、放過、忘過的遺憾… 人，會認床，那「回憶」會嗎？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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